大地之光颜白羽

强二姑奶奶很不喜欢别人叫她强二姑奶奶，仿佛她是没有名字的一般。然而强二姑奶奶的闺名，不是谁都可以叫得。久而久之，也就变得没有必要。

此时她手持一对渔叉，立在山头的哨岗凉亭，远望山下蔚蓝辽阔的海面。

海上有她朝思暮想，却也恨得咬牙切齿的人。

那便是张保仔。

张保仔这个名字，在粤东一带海域，近年来已是名声大噪，威风赫赫。谁人不知，那红旗帮总舵主的未亡人龙嫂，力排众议，一力提携义子张保成为新任舵主。这对契妈契仔永远双双立在船头，指点十万海盗，呼啸驰骋，破浪万里，对来往商船征收巨额保护费，顺手劫掠外国商船泊来的贡品。

她的名字叫石香姑。她不仅是张保仔的契妈，还是他的情人。更是整个红旗帮十万旌旗的领袖。

强二姑奶奶与石香姑并没有正式见过面。然而她总记得三年前那个雨后的夜晚。那一天，自家从南洋出货归来的商船又被红旗帮劫掠。哥哥和爹爹气得连夜带了整个山头的水军，出海搜捕海盗的踪影。晚上刚下过雨，潮湿的空气带着海腥味扑上岸面。强二姑奶奶左等右等，不见父亲与大哥的消息，索性自己拿了飞刀与钢叉出去，解了一只小船，不自量力地往海中划去。

不知划了多久，她筋疲力尽，却一无所获，还迷失了方向，只得糊里糊涂上了岸。谁知刚刚系好小船，四面立刻灯火闪烁，黑暗中有人向她包抄过来。她立刻回船逃走，然而船还没离岸，只听水下哗啦啦一声巨响，一个黑影扑冲上来。一双细长而健壮的手臂从背后将她环住，一只修长的、掌心有茧子的大手掩住了她的口鼻。她情急之下，又叫又踢，那人如章鱼一般越缠越紧。精赤的、有弹力的胸脯和肌肉紧紧贴在她湿漉漉的背心，又奇异又令人万分恐怖。

事后她才知道，这人便是郑一的义子张保仔。

然而那天晚上，保仔对她可实在算不上温柔。她被结实地捆了起来，两把大钢叉统统收走。张保仔命人把她关在一个库房，霉烂的木材和铁锈的气味击溃了她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的神经。更可怕的是，一个壮汉曾破门而入，试图趁醉酒，将她非礼。

破门而入的是保仔。他三拳两脚，如同拎小鸡一般把手下暴打一顿然后拖走。

她逐渐陷入昏睡。半醒时，门外隐隐传来保仔与手下对话的声音，似乎是要将她作为肉票，逼她父兄拿三万两出来赎。

她一个人绝对值不了这许多钱。她淡淡地想。张保仔的希望就要落空。然后自己会被撕票，像西洋画里画的那样，跳甲板，用大铁链子绑在桅杆上喂老鹰，或者直接塞进袋子里扔进大海喂鱼。又或者，被这里数百的海盗一个个轮上，先奸后杀……

无论哪一种结局，都不如先自杀来得痛快。

正当她这样盘算的时候，门吱呀一声打开了。

先是一个粗犷的、只有独目的海盗的脸，这大约就是头领郑一。然后是一个清秀而精壮的年轻人。那年轻人看了她一眼，眼神中有一股凛冽的凶悍，却也有一丝悲悯。那郑一与保仔交头接耳，偷偷说了什么，保仔便走来她的面前，半蹲了下来，拿一片芭蕉叶盛着水，一口口地喂她喝。她喝得很急，头发也掺进了水里。保仔于是将她的头发一丝丝捞出，轻轻地抿到她的耳后。

她的余光瞥到郑一，郑一的脸上有一种狠意和不满。

“不要对肉票咁好。他们不会领你的情。”郑一粗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
保仔看了看她，又望向郑一，郑一对他的眼神立刻软了下来。

“契爹啊，强家愿意出钱换个女仔，总要是完完好好。我们红旗帮要有这些规矩。”

郑一长叹一声，一脸宠溺，却也无可奈何：“由你去吧。不过仔啊，要记住海盗终究是海盗。一日为盗，终生为贼啊……”

强二姑奶奶最终被一群海盗交还给了强家。

虽然事后证明三万两不仅只是赎金，其中两万五千两是强家商船今后三年的保护费。然而对于强小姐来说，这已足够让她慰藉。只不过也有些淡淡的失望。

听说保仔小时也是被强行掳去做了海盗。如果他没有被掳去。如果他好好的做他的疍家小鱼仔……

再后来，郑一死于海难。强小姐也学满出师，能够独当一面，独自开船出海追踪海盗。她和张保仔，经常会在海上追逐。又或者保仔乔装上岸，被她捉住，两方斗个天翻地覆，你死我活。再然后，保仔就成了领袖，在石香姑的辅佐下呼风喝雨。

巡逻的时候，强二小姐每当从望远镜里看到海面上有红色的三角旗驶过，心里总是莫名酸楚。

她多么希望和他并肩站在船头的是自己。

她永远也不可能开口问，保仔，你看我……怎么样？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。

听说保仔输了赤坎的海战，要投诚清廷的时候，她心里一阵欢喜，又一阵没来由的难过。

她仿佛又听到了郑一的那句喟叹：

“要记住，海盗终究是海盗……”

海盗的身边，只能站着女海盗。石香姑是有清以来最厉害的女海盗，不管做他的契妈，还是情人，都是最合适的。有谁能像他们俩一样，配合默契天衣无缝，两个人一个脑子一条心呢？

海盗的归宿，只有大海。海盗是不能被归顺的。

这一点强二小姐比保仔清楚多了。然而彼时，他已沉浸在与石小姐成亲的幻象和喜悦之中。

他归顺之时，也是他和石香姑成亲之日。强二小姐作为过去的对家，此时却踏进喜堂，献上贺礼。

张保仔当着她的面打开了那个小小的礼盒。

那里面除了一包银票，还有一朵小小的红色的蔷薇。

强二小姐要保仔低下头来，对他耳语道：

“我的名字，就交给你了。”

说完她转身离开了大堂。连喜酒都没有喝一杯。

强二姑奶奶的闺名是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。她从小就决定，一定只把名字告诉自己未来的丈夫。然而就连张保仔到死也没有猜出，她的名字到底叫什么。

明明聪明如他。

（PS：本文角色影射真人。基于历史而非电影。电影基本只借用了于枫饰演的强二姑奶奶这一点。并没有对于枫老师的不敬，在此怀念已逝去的于枫老师。）